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,将小溪镇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色。杨幽明和郑祁成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汇合了。
郑祁成依旧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汗衫,外面套了件半旧的粗布褂子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结实的小腿。他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、用厚帆布缝制的背篓,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,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绳。他脸上带着惯有的、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灿烂笑容,远远看到杨幽明就用力挥手。
“幽明!这边!磨蹭啥呢?太阳都晒屁股了!”他大声嚷嚷着,引得早起路过的几个镇民侧目而笑。
杨幽明步伐沉稳地走来。他换了一身更耐磨的深灰色粗布衣裤,脚上是一双厚底硬帮的爬山鞋,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点。同样背着一个半旧的竹制背篓,里面放着绳索、小药锄、几个空布袋,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干粮和一竹筒清水。他腰间也挂着一把柴刀,正是他父亲留下的那把,刀柄缠着厚厚的布条,刀身看起来有些钝,远不如郑祁成那把光鲜。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,只是眼神清亮,带着一种专注的准备状态。
“没磨蹭,检查了下东西。”杨幽明走到近前,拍了拍自己的背篓,“都齐了?”
“齐了齐了!就等你了!”郑祁成迫不及待地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背篓,“干粮管够!水也带足了!王叔听说咱去黑风崖,还偷偷塞给我两块猪油渣!嘿嘿!”
杨幽明点点头,没再多说,目光投向镇外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。那是通往黑风崖的方向。黑风崖,是小溪镇附近最险峻也最富饶的采药之地。崖高风劲,怪石嶙峋,毒虫蛇蚁出没,攀爬异常危险。但也正因为人迹罕至、环境险恶,才生长着许多年份久、药效好的珍贵草药。这些草药,是镇上许多贫户除了耕种打猎外,最重要的生计来源之一。采到一株好药,或许就能换来一家人半个月的口粮,或者给卧病的亲人抓上一剂救命的方子。
“走吧。”杨幽明率先迈开步子。
“走着!”郑祁成精神抖擞地跟上。
两人一前一后,踏上了蜿蜒崎岖的山路。清晨的山林,空气清新得醉人,饱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。阳光透过高大乔木层层叠叠的枝叶,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。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婉转啼鸣,草丛里偶尔传来小兽窸窣跑过的声音。远离了小镇的烟火喧嚣,山野的生机勃勃扑面而来。
山路越来越陡峭,铺路的碎石也渐渐稀少,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。两人不再交谈,专注于脚下的路。郑祁成虽然性格跳脱,但在这险峻的山路上也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矫健。他手脚并用,攀爬跳跃,动作灵活得像只山猴子。杨幽明则更显稳健,每一步都踏得极稳,重心控制得极好,即使在湿滑的苔藓石面上也鲜少打滑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路边的草丛、石缝和树干。
“停一下。”杨幽明忽然低声说,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岩石旁蹲下。
郑祁成立刻停下脚步,凑了过来:“发现啥了?”
杨幽明小心地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,露出下面几株贴着地面生长的植物。叶片呈心形,边缘有细小的锯齿,叶脉清晰,叶面是深绿色,叶背则带着一层淡紫色的绒毛。几朵不起眼的淡黄色小花点缀其间。
“紫背地丁,”杨幽明轻声说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,“年份看着不短了,根茎应该很肥厚。消肿解毒的好东西,药婆婆那边收的价格不错。”他放下背篓,取出小巧但锋利的小药锄,动作极其轻柔地刨开植株周围的泥土,小心地不伤及主根,然后手腕一抖,整株药草连着完整的根须就被挖了出来。根茎果然粗壮,带着泥土特有的湿润气息。
“嘿!开门红!”郑祁成咧嘴一笑,也放下背篓,拿出布袋,“还是你眼尖!”
杨幽明将采到的地丁小心地放进郑祁成撑开的布袋里,叮嘱道:“这种贴着地长的,叶子背面带紫毛的,还有那股子淡淡的苦辛味,就是它了。根要挖全,断了根须药效和价钱都打折。”
“明白!”郑祁成认真点头,将布袋口系好收好。他看着杨幽明熟练的动作和精准的判断,眼中满是佩服。采药这活儿,眼力、经验、技巧缺一不可,杨幽明无疑是镇上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。
两人继续向上攀登。随着海拔升高,植被也在悄然变化。低矮的灌木丛渐渐被高大的松柏取代,空气也变得更加清冽。山路越发陡峭难行,有些地方需要借助绳索或相互扶持才能通过。杨幽明不时停下,指点着沿途有价值的草药。
“看到那石头缝里伸出来的细长叶子没?像小剑一样的,顶端还卷着?那是卷柏,也叫九死还魂草。别看它干巴巴的,遇水就能活过来,止血生肌是宝贝。”
“那棵老松树根旁边,贴着树皮长的,像小耳朵一样的褐色东西,是树舌灵芝!年份看着不小了!这玩意儿……得小心点采,弄破了就不值钱了。”
“注意脚下!那片开着小白花的藤蔓,别碰!茎上有倒刺,叶子揉碎了有股怪味,是‘鬼见愁’,沾上皮肤又痒又痛,没药婆婆配的膏药,能折腾你好几天。”
郑祁成仔细听着,努力记住杨幽明说的特征。他也发现了些草药,兴奋地指给杨幽明看,虽然大部分是些常见的、价值不高的品种,但杨幽明总会给予肯定,并指出其中一两株长势特别好的,告诉他为什么值钱。郑祁成的背篓里,各种草药的布袋渐渐多了起来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,却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感。这就是他们的生计,是汗水换来的希望。
接近午时,山路几乎垂直向上,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。风声在耳边呼啸起来,带着山巅特有的寒意和力量,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。这里,就是黑风崖的腹地了。名字的由来,正是这终年不息、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山风。
“到地头了!加把劲!”郑祁成抹了把脸上的汗,指着上方一块突出的、相对平缓的巨大岩台喊道。那里背风,是采药人中途歇脚和搜寻崖壁草药的理想据点。
两人手脚并用,攀着嶙峋的岩石和岩缝中顽强生长的灌木,终于爬上了那块巨大的岩台。风势果然小了许多。岩台面积不小,表面布满了风化的痕迹和青苔。站在这里,视野豁然开朗,可以俯瞰下方蜿蜒的山路和远处如棋盘般的小溪镇全貌。更远处,是连绵起伏、如同凝固的绿色波涛般的群山。
“歇会儿!吃点东西!饿死老子了!”郑祁成一屁股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上,卸下沉重的背篓,迫不及待地掏出干粮和水筒。
杨幽明也卸下背篓,却没有立刻休息。他走到岩台边缘,手搭凉棚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陡峭的崖壁。阳光照射下,一些背阴处的石缝、小平台上,隐约可见点点绿意或奇异的花朵。
“看那边!”杨幽明忽然指向下方大约十几丈深的一处狭窄平台。那平台位于一道深深的岩缝上方,背光,潮湿。平台边缘的石缝里,顽强地生长着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。植株不高,约莫半尺,茎秆呈暗红色,仿佛浸透了铁锈。顶端开着几朵花,花瓣狭长,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,颜色是极其鲜艳、甚至有些妖异的赤红色,在幽暗的背光处,如同凝固的血液,又像跳动的火焰,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。
“赤阳草!”郑祁成叼着半块干饼凑过来,只看了一眼,眼睛瞬间瞪圆了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“我的老天爷!真是赤阳草!还这么多株!看那颜色,年份绝对够老!药婆婆上次念叨说高价收,有多少要多少!发了!幽明!咱们发了!”
赤阳草,性极阳烈,是炼制某些驱寒壮骨、甚至吊命丹药的主药之一,生长条件苛刻,年份越长,药效越强,价值也越高。眼前这几株,看那茎秆的色泽和花朵的妖艳程度,至少是十年以上的老药!这在小溪镇附近,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大收获!
巨大的惊喜让郑祁成几乎要跳起来。杨幽明眼中也闪过一丝亮光,但随即被更深的谨慎取代。他仔细观察着那处平台的位置和周围环境。
平台太小,仅容一人勉强立足。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岩缝,上方是陡峭光滑的崖壁。要下去,只能靠绳索。而且平台所在的位置,恰好处于风口下方,强劲的山风打着旋从岩缝里吹出来,发出呜呜的怪响,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位置太险了。”杨幽明眉头微蹙,“风太大,落脚点又小。得小心。”
“怕啥!看我的!”郑祁成三两下吞掉剩下的干饼,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,“这点风算个球!你放绳子,我下去!保证一根须毛都不伤着给你采上来!”他对自己攀爬的本事向来信心十足。
杨幽明看着郑祁成跃跃欲试的样子,又看了看那几株在风中摇曳的赤红花,最终点了点头:“好。绳子系牢,动作一定要慢,看准了再落脚。我在上面拉着。”他从背篓里取出坚韧的麻绳,仔细检查了绳结,将一端牢牢系在岩台上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,另一端则紧紧地捆在郑祁成的腰上,打了死结,又用力拽了拽确认。
“放心!瞧好吧!”郑祁成深吸一口气,活动了一下手脚,走到岩台边缘,双手抓住绳子,身体向后倾斜,双脚试探着踩向下方陡峭的岩壁。
就在郑祁成小心翼翼开始下降,杨幽明全神贯注地拉着绳索时,一阵杂乱却有力的脚步声和粗豪的谈笑声,伴随着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,从他们来时的山路下方传来。
很快,一队人影出现在岩台边缘。来人共有五六个,都是身材壮硕、皮肤黝黑的汉子,穿着耐磨的皮坎肩和绑腿裤,背着猎弓,腰间挂着猎刀和箭囊。为首一人,正是昨天在肉铺前警告过他们的猎户老赵!他们肩上扛着、手里提着不少猎物:几只肥硕的野兔,几只羽毛斑斓的山鸡,还有一人扛着一头体型不小的獐子。收获颇丰,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。
“哟!这不是幽明和祁成小子吗?”老赵一眼就看到了岩台上的两人,尤其是看到郑祁成正吊在绳子上往下放,不由扬声道,“跑这黑风崖来发财了?嚯,祁成小子胆儿够肥啊!”
杨幽明见是老赵他们,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,点头招呼:“赵叔,各位叔伯。”
郑祁成在下面也听到了声音,稳住身形,仰头喊道:“赵叔!你们也下山啦?收获不小啊!”
“哈哈,托老天爷的福,运气还行!”老赵笑着,和同伴们放下沉重的猎物,在岩台上找地方坐下歇脚,拿出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。他目光扫过杨幽明脚边放着的、已经装了些草药的背篓,又看了看悬在半空的郑祁成,以及杨幽明紧紧攥着的绳索,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特有的、对危险的敏锐和凝重。
他走到岩台边缘,探头往下看了一眼,看到了那几株在背阴处摇曳的赤红花,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。他收回目光,看向正专注拉着绳索的杨幽明,又看了看下方正努力寻找落脚点的郑祁成,脸色变得异常严肃。
“幽明,”老赵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,“听老赵一句,让祁成赶紧上来!采药归采药,这黑风崖怎么折腾都行,但千万,千万,别往西边深了去!”
杨幽明心头一凛,手上拉绳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一分。他想起昨天老赵在肉铺前的警告,还有溪边那块怪异的黑石头。他看向老赵,发现老赵脸上那道新鲜的抓痕依旧清晰,此刻在阳光下更显狰狞。老赵的眼神里,没有开玩笑的意思,只有深沉的忧虑和一丝……残留的惊悸。
“赵叔,西边……到底怎么了?”杨幽明沉声问,目光紧紧盯着老赵。
老赵重重叹了口气,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,仿佛想起了极其不愉快的经历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抓痕,压低声音,语气急促而沉重:
“邪性!太他妈邪性了!就这两天的事儿!林子里的畜生,全跟撞了邪、疯了魔似的!兔子不跑,山鸡不飞,见了人,眼珠子都是红的,龇着牙就往上扑!完全不要命了!我们昨儿个追一头瘸了腿的鹿,本来十拿九稳的货,结果那畜生一头就扎进了黑沼泽边上那片死林子里!”
老赵的声音带着后怕,他身边的几个猎户同伴也停止了谈笑,脸色变得难看。
“我们刚追到林子边,还没往里进呢,就看见那林子里头,呼地一下,腾起一股子黑雾!那雾……那雾黑得跟墨汁似的,粘糊糊的!那鹿刚冲进去,连个声儿都没叫出来,眨眼就没了影!”老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眼神里恐惧更甚,“紧接着……紧接着就听见那黑雾里头,传来‘嘎嘣、嘎嘣’的响儿……就跟……就跟嚼碎骨头似的!那声音……听着让人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!渗人!太他妈渗人了!”
猎户们一阵沉默,气氛陡然变得压抑。一个年轻点的猎户忍不住补充道:“赵叔脸上这口子,就是一头平时见了我们就跑的野猪崽子给挠的!那崽子跟疯了一样,红着眼从草丛里窜出来就撞!要不是赵叔反应快,就不是破点皮这么简单了!”
老赵摆摆手,似乎不想多提自己脸上的伤,目光再次投向下方还在努力够向赤阳草的郑祁成,语气近乎恳求:
“听叔的劝!那黑沼泽,还有它边上那片林子,最近是真去不得!邪门得很!谁也不知道那黑雾是啥玩意儿!你们俩小子,采药就采药,见好就收,赶紧让祁成上来,采完了这赤阳草就下山!离西边,越远越好!别为了几株草药,把命搭进去!”
老赵的话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杨幽明的心湖。那描述中的黑雾、瞬间消失的活物、骨头碎裂的声响……绝非寻常猛兽或自然现象!再联想到溪中那块不祥的黑石,药婆婆草庐窗后那紧张的枯手和可疑的植物,以及古井旁那只血眼乌鸦的冰冷凝视……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杨幽明。他猛地朝下方喊道:“祁成!快上来!别采了!快!”
郑祁成此刻正全神贯注,一只手已经堪堪够到了一株赤阳草的茎秆。他听到杨幽明急促的喊声和老赵沉重的话语,心头也是一跳。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杨幽明,只见杨幽明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,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。郑祁成虽然性格大大咧咧,但对杨幽明的判断向来信服。他立刻放弃了即将到手的草药,毫不犹豫地双手交替,抓住绳索,脚蹬岩壁,迅速地向上攀爬。
就在他即将爬回岩台边缘,杨幽明伸手去拉他的瞬间——
呜——!
一阵比之前猛烈数倍的狂风,如同无形的巨手,猛地从下方深邃的岩缝中咆哮而出!这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气息,仿佛来自腐烂的沼泽深处!
“小心!”老赵和其他猎户失声惊呼。
郑祁成猝不及防,身体被这股妖风猛地一推,瞬间失去了平衡!他惊叫一声,整个人向外荡开,全靠腰间的绳索才没有坠落深渊!饶是如此,他也在空中剧烈地晃荡起来,后背重重地撞在粗糙的岩壁上!
“祁成!”杨幽明目眦欲裂,不顾一切地扑到岩台边缘,双手死死抓住绳索,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!他的双脚死死蹬住地面,身体后仰,与绳索传来的巨大拉力抗衡!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块,青筋根根暴起!
“抓住绳子!别松手!”杨幽明嘶吼着,牙齿几乎咬碎。
岩台上的猎户们也反应极快,老赵一个箭步冲上来,和另外两个猎户一起,死死抓住杨幽明手中的绳索,合力向后拖拽!
“一!二!三!拉!”老赵粗犷的吼声在山风中回荡。
众人合力之下,绳索终于一点点被拽回。郑祁成也缓过劲来,忍着后背撞击的剧痛,手脚并用地配合着向上攀爬。终于,在众人合力下,他狼狈不堪地被拖拽回了岩台安全地带。
“咳咳……”郑祁成瘫倒在岩石上,剧烈地咳嗽着,脸色煞白,后背火辣辣地疼,刚才那一瞬间的失重和撞击让他心有余悸。
“你怎么样?伤到哪没有?”杨幽明立刻蹲下查看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没……没事……就是后背撞了一下,死不了……”郑祁成喘着粗气,摆摆手,惊魂未定地看向下方那幽深的岩缝。那股带着腥臭的妖风已经停了,但那冰冷的触感和令人作呕的气息,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服内衬里硬邦邦的护心镜位置。刚才惊魂一刻,他并未察觉,但此刻心神稍定,才感觉到那黄铜镜面贴着皮肤的地方,竟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、甚至有些灼烫的热感!仿佛那冰冷的金属突然有了生命,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!这感觉来得快,去得也快,等他再去感受时,又只剩下一片冰凉。
“那……那是什么风?”郑祁成声音干涩地问。
没人能回答。猎户们脸色都很难看,老赵更是面沉如水,他走到岩台西侧边缘,目光投向远方。从这里,可以清晰地看到西边更远处的地貌。越过几道低矮的山梁,是一片地势低洼、水汽蒸腾、林木颜色显得格外深沉阴郁的区域。那里林木的枝叶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,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侵蚀了生命力。更令人不安的是,那片区域的上空,常年笼罩着一层稀薄却凝而不散的灰黑色雾气,像一层肮脏的纱幔。此刻,正有一缕缕淡淡的、带着腐败泥土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息,随着风向,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。
“看那边,”老赵的声音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,指向那片灰败的林地,“那就是黑沼泽的边沿林子。那股妖风……还有那怪味……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!”他转过头,看着惊魂未定的杨幽明和郑祁成,眼神锐利如刀,“现在信了吧?这地方,邪性透了!赶紧收拾东西,跟我们一起下山!那赤阳草再好,也没小命金贵!”
杨幽明顺着老赵指的方向望去,那片灰败的森林和上空的薄雾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不祥的烙印,印在翠绿的山野之间。他默默地点了点头,扶起郑祁成。郑祁成也收起了所有的嬉笑,脸色凝重,心有余悸地又看了一眼那几株在崖下摇曳的、妖艳如血的赤阳草,最终咬咬牙,不再留恋。刚才护心镜那诡异的灼热感,如同冰冷的蛇,缠绕在他心头。
两人迅速收拾好背篓。杨幽明弯腰去拿自己放在岩石旁的柴刀时,手指刚触碰到那缠着布条的刀柄,一股极其清晰、比在古井旁听故事时更强烈的暖意,瞬间从刀柄处传来,顺着指尖蔓延至手臂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,仿佛在无声地驱散那妖风带来的阴冷和腥臭。他微微一怔,低头看着这把其貌不扬的旧柴刀,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。那暖意持续了片刻,才缓缓消退。
在猎户们的护送下,两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珍贵草药,带着满背篓寻常却安全的收获,以及满心的惊悸和更深的疑虑,踏上了归途。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向那片被灰黑色薄雾笼罩的、死寂的西方林地。黑风崖的风声依旧在身后呜咽,却仿佛夹杂了更多来自西边的、令人不安的私语。
惊魂甫定的归途,气氛格外沉闷。猎户们扛着沉甸甸的猎物走在前面,沉重的脚步声和猎物的血腥气混在一起,与山野的清新格格不入。老赵走在最后,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,眼神锐利地扫过西边那片被灰黑色薄雾笼罩的林地,仿佛那里面随时会冲出什么可怖之物。杨幽明和郑祁成跟在后面,背篓里采到的草药此刻仿佛也失去了分量带来的踏实感,只剩下沉甸甸的余悸压在心头。
郑祁成揉着隐隐作痛的后背,龇牙咧嘴,嘴里忍不住低声抱怨着那阵该死的妖风和错失的赤阳草,但更多的是后怕。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前衣服内衬里硬邦邦的护心镜位置。刚才在崖台上那阵突如其来的灼烫感,清晰得不像错觉,此刻却又只剩下铜镜固有的冰凉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。这让他心里更加烦躁不安。
杨幽明则沉默地走着,目光低垂,看似在留意脚下的山路,实则心神完全沉浸在方才的惊险和更深的思虑中。老赵描述的“黑雾”、“骨碎声”,崖缝里吹出的腥臭妖风,还有那片死气沉沉的灰败林地……这一切都指向西边那个禁忌的名字——黑沼泽。更让他无法释怀的,是手指触碰到柴刀刀柄时,那股清晰传递过来的暖流。那不是错觉。那暖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,驱散了妖风带来的阴冷,甚至……隐隐指向某个方向?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,粗糙的布条摩擦着掌心。
猎户们急于将猎物带回镇上处理,在接近镇口的一处分岔路便与他们告别。老赵临走前又再三叮嘱,眼神里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:“记住我的话,最近千万别往西边去!那地方邪性,不是闹着玩的!采药也找别的地儿!”看着猎户们匆匆离去的背影,杨幽明和郑祁成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一丝茫然。
“妈的……”郑祁成低声骂了一句,不知是骂那妖风,还是骂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们的计划。后背的疼痛和错失重金的遗憾交织在一起,让他情绪有些低落。
“先歇会儿吧。”杨幽明指了指不远处溪流拐弯形成的一片浅滩。那里有几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大石头,岸边垂柳依依,浓密的树荫洒下一片清凉。溪水潺潺,清澈见底,几尾小鱼在鹅卵石间悠闲地游弋。这里远离山路,也避开了镇口的视线,显得格外宁静。
郑祁成没有反对,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溪边,卸下沉重的背篓。郑祁成几乎是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长长地吁了口气,后背靠在冰凉的岩石上,才感觉那火辣辣的疼痛缓解了些。杨幽明也找了块石头坐下,默默拿出干粮袋和水筒。
“给。”杨幽明掰开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,递给郑祁成,又把自己的水筒递过去。
郑祁成接过来,狠狠地咬了一大口,又灌了几口水,才感觉虚脱般的身体恢复了一点力气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沉默地嚼着干粮,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溪面。平时话最多的他,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闷。
杨幽明小口吃着饼,同样沉默。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的旧柴刀上。刀身沾了些泥土和草屑,刀刃确实已经有些钝了,在阳光下也看不出多少锋芒。他解下腰间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,开始默默地擦拭刀身。动作很慢,很仔细,从刀背到刀刃,一点一点地抹去上面的污迹。指尖再次触碰到那缠着厚厚布条的刀柄,这一次,没有明显的暖流,但那木柄握在手中的感觉,却莫名地比往日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……踏实感?仿佛这不仅仅是一把砍柴的工具。
或许是这沉默和擦拭的动作让郑祁成觉得压抑,又或许是他想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寂。他咽下最后一口饼,忽然伸手从怀里摸索起来。很快,他掏出了一件东西。
那是一个巴掌大小、沉甸甸的圆形物件。通体由黄铜铸造,表面布满了细密的、因岁月和摩擦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纹路。边缘厚实,中心微微凸起,被打磨得还算光亮,能勉强映出人影。正是他贴身藏着的祖传护心镜。
郑祁成掂量着这面镜子,黄铜特有的冰冷和沉重感透过掌心传来。他撇了撇嘴,脸上露出惯常的、带着点嫌弃又无可奈何的表情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镜面边缘那些几乎无法辨认的古老刻痕。
“唉!”他重重叹了口气,声音在寂静的溪边显得格外清晰,“你说我太爷爷留这玩意儿下来有啥用?死沉死沉的,硌得慌,戴着打架都嫌碍事!”他用手指弹了弹镜面,发出“铛”一声轻响,“除了能当个念想,知道咱老郑家祖上可能也阔过,或者出过啥倒霉催的、需要戴这玩意儿保命的家伙……屁用没有!真遇上事儿,它能挡个啥?挡风?还是当暗器砸人?”
就在他抱怨“屁用没有”的瞬间,被他手指捏着的护心镜,镜身极其轻微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震动了一下!那震动微弱得像是一只被捏住的虫子最后的挣扎,转瞬即逝。郑祁成的手指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丝异样,他“咦”了一声,疑惑地低头看向手中的镜子,又用力捏了捏,晃了晃。镜子纹丝不动,冰冷坚硬如初。
“邪门了……刚才好像……”他嘀咕着,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或者手指用力过猛导致的神经跳动,便没太在意。他拿起镜子,对着西斜的阳光,想看看镜面反光。阳光照在光亮的铜镜中心,反射出一小片刺目的光斑,正好投射在他旁边的溪边草地上。
就在那光斑落下的瞬间,杨幽明擦拭柴刀的动作猛地一顿!他的目光被那光斑吸引了。只见那片被光斑照亮的青草叶片上,极其短暂地——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——浮现出一个极其复杂的、由数道扭曲线条和奇异符号组成的模糊图案!那图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肃穆感,仿佛蕴含着某种深奥的法则,绝非自然形成的光影!图案一闪即逝,随着郑祁成无意识地转动镜面角度,光斑移开,那片草地立刻恢复了原状。
杨幽明的心脏猛地一跳!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。他猛地抬头看向郑祁成,却发现郑祁成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镜子,让光斑在溪水、石头和树干上跳跃,显然根本没注意到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异象。那复杂的符文印记,仿佛只为他一人显现。
郑祁成玩了一会儿光斑,觉得无趣,随手把护心镜放在身边的大石头上。黄铜镜面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边缘那些模糊的纹路似乎也深邃了些许。他背靠着石头,伸了个懒腰,牵动了后背的伤处,又疼得龇牙咧嘴。
“嘶……他奶奶的,这趟亏大了!”他揉着后背,目光投向远方连绵的群山,夕阳给山峦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边,“幽明,你说咱们啥时候才能不用为这点草药钱,还有口吃的,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往这种鬼地方钻?”
他顿了顿,眼神里透出一种少年人对未来朴素的憧憬,声音也提高了一些:
“等老子攒够了钱!非得买匹好马不可!要那种浑身乌黑发亮,四蹄雪白的骏马!骑着它,想去哪去哪!天大地大,哪儿不能去?到时候,这破护心镜,老子第一个扔了它!碍事!”他畅想着,仿佛已经骑上了高头大马,意气风发,连后背的疼痛都轻了几分。
杨幽明看着好友脸上重新焕发的神采,听着他充满活力的畅想,紧绷的心弦也微微松弛了些许。他低头,看着手中被擦拭干净的旧柴刀。刀身虽然钝,但在夕阳余晖下,那些陈旧的划痕仿佛也沉淀着某种故事。他伸出手指,轻轻拂过那缠着布条的刀柄,指尖传来木质温润的触感,以及一丝极其细微、如同错觉般的暖意残留。
“我?”杨幽明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与郑祁成截然不同的沉静,目光投向潺潺流淌的溪水,“我就想……多认些字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组织语言,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纯粹的渴望,“把镇上学究屋里那几本落了灰的旧书……读明白。想知道……书里写的那些山外面的世界,到底是个什么样。想知道……燧皇当年,除了钻木取火,还留下了什么……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溪水敲击鹅卵石,清晰而坚定。郑祁成愣了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,用力拍了拍杨幽明的肩膀:“读书?哈哈!行!有志向!等老子买了马,驮着你,咱们一起去找那学究,把他那些破书都借出来读!读个够!”他显然觉得杨幽明的愿望比他的买马更“不切实际”,但也充满了真挚的支持。
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,一个畅想着纵马天涯的自由,一个憧憬着书海无涯的智慧。溪水潺潺,带走了一天的惊险和疲惫,也带走了短暂休憩的宁静时光。背篓里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,提醒着他们生活的重量。杨幽明最后看了一眼放在石头上的黄铜护心镜,那冰冷的镜面在夕照下,仿佛蕴藏着一层难以看透的微光。他收回目光,将擦拭好的柴刀仔细插回腰间的布鞘。
“走吧,天快黑了。”杨幽明站起身,背起背篓。
郑祁成也收起笑容,拿起石头上的护心镜,重新塞回怀里。那冰冷的金属贴住皮肤的瞬间,他似乎又感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,但随即被身体的疲惫和归家的渴望盖过。“走!回去让药婆婆看看我后背,妈的,肯定青了!”
两人沿着溪流,踏上了回镇的最后一段路。夕阳沉入西山,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绚烂的紫红晚霞。暮色四合,炊烟再次袅袅升起,小镇的轮廓在黄昏中渐渐清晰。
临近镇口,熟悉的烟火气息和劳作一天的倦怠感扑面而来。路上的行人稀少了许多,大多步履匆匆赶着回家。
路过石坚的铁匠铺时,厚重的木门已经虚掩上,里面那震耳欲聋的“叮当”声早已停歇,只有炉火的余温透过门缝和墙壁,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淡淡的烟火气。铺子门口的地面上,散落着一些冷却的、颜色暗沉的铁屑和煤灰。
瘸腿的老铁匠石坚,正佝偻着魁梧的身躯,在铺子门口收拾东西。他打了一盆水,用一块粗糙的破布,沉默地擦拭着沾满煤灰和汗渍的手臂、胸膛。古铜色的皮肤在暮色中泛着油光,左臂上那道巨大的、暗红色的蜈蚣状疤痕,在肌肉的轮廓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。水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和深深的疤痕沟壑流淌下来。
听到脚步声,石坚抬起头。汗水和煤灰混合的污迹还粘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,让他看起来如同庙里的怒目金刚。他的目光扫过走近的杨幽明和郑祁成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在看到杨幽明时,那深陷在眼窝里的、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冷硬的目光,极其短暂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杨幽明腰间那把旧柴刀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。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布鞘,直抵刀身。随即,他便微微颔首,幅度小得几乎只是下巴动了动,算是打过招呼,便又低下头,继续用力擦拭手臂上顽固的污迹,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。
杨幽明脚步未停,也微微点头回礼,心中却因那短暂的目光接触而掠过一丝异样。石坚注意到了他的柴刀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郑祁成则揉着后背,龇牙咧嘴地冲石坚含糊地喊了声:“石叔,收工啦?”石坚只是从鼻腔里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头也没抬。
两人继续前行。路过药婆婆的草庐时,门口竹匾上晾晒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药果然已经被收得干干净净,只留下空荡荡的竹架。草庐的门窗紧闭,一丝灯光也无,显得异常沉寂。然而,就在他们经过的瞬间,一股比白天更加浓郁的、混合着草药清香与苦涩的气息中,极其突兀地钻出一缕更加清晰、也更加令人心悸的腥甜之气!这气味浓烈而短暂,如同毒蛇吐信,带着一种腐败的甜腻,瞬间钻入鼻腔,让人头皮发麻,胃里一阵翻腾。
郑祁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揉了揉鼻子,嘟囔道:“嚯!药婆婆这是又在鼓捣什么新方子?这味儿……够冲的!”杨幽明则眉头紧锁,屏住了呼吸,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紧闭的门窗。窗纸后面一片死寂,没有任何人影晃动。那缕腥甜的气息也很快被夜风吹散,仿佛从未出现过,只留下一丝令人不安的余味缠绕在心头。
终于,他们走到了主街,王记肉铺的招牌在暮色中依稀可辨。铺子已经收摊,厚重的木案板被冲洗得干干净净,倒扣着靠在墙边,上面还残留着水渍。各种铁钩也都空空如也。王老板正拿着一把大扫帚,吭哧吭哧地清扫着门口地面上的碎肉屑、油污和冲洗后留下的污水。
看到两人背着背篓、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走来,尤其是看到郑祁成走路姿势有点别扭,王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直起腰,胖乎乎的脸上堆起和善的笑容。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,大声招呼道:
“哟!祁成,幽明!回来啦?看这架势,跑黑风崖去了?收获咋样?”
他目光扫过两人鼓囊囊的背篓,又落在郑祁成揉着后背的手上,关切地问:“祁成小子,你这咋了?摔着了?”
郑祁成扯出一个笑容:“没事,王叔!爬石头蹭了一下!草药采了不少,就是……唉,别提了,差点撞大运,结果被阵邪风给搅黄了!”他显然不想多提赤阳草和妖风的事。
王老板闻言,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,露出一丝了然和同情,他压低了些声音:“黑风崖那地方,是越来越不太平了。老赵他们下午回来也说了,西边……唉!”他摇摇头,没再说下去,转而热情地笑道:“人没事就好!采药嘛,细水长流!来来来,明天早上,叔给你们留点新鲜猪下水!刚宰的猪,还冒着热气呢,拿回去让你张婶拾掇拾掇,炖锅汤,补补!压压惊!”
“真的?谢谢王叔!”郑祁成眼睛一亮,口水差点流出来,后背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。
杨幽明也道了声谢:“谢谢王老板。”
“客气啥!赶紧回去歇着吧!瞧这一身土!”王老板挥挥手里的扫帚,又补充了一句,“对了,最近镇上不太平,夜里关好门,没事别瞎跑。猎户们都说……林子里的畜生不太对劲。”他话里的担忧,显然与老赵的警告如出一辙。
告别了王老板,两人终于踏上了通往各自家的小巷。暮色沉沉,将小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蓝之中。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,饭菜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,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和妇人呼唤归家的声音。这平凡的烟火人间,本该让人安心。
然而,杨幽明走在青石板路上,心头却沉甸甸的。后背的背篓里,草药的清香掩盖不住更深的不安。石坚那沉默的一瞥,药庐窗后那缕惊悚的腥甜,王老板话里话外的担忧,还有……郑祁成怀中那面似乎藏着秘密的护心镜,以及自己腰间这把越来越“不安分”的旧柴刀……所有的细节,都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,压在他的心头。
他下意识地抬起头,望向镇西的方向。暮色中,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、张牙舞爪的黑色剪影。古井就在那树影之下。白日里井沿的冰凉,井水的微浑,那只血眼乌鸦冰冷的凝视,以及井底悄然蠕动的浓绿水草……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,如同这沉沉的暮色,悄然笼罩下来。这看似平静归家路,每一步,都仿佛踏在未知的阴影之上。山雨欲来风满楼,这风,似乎已经吹进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。